气球人没有心，他们说。

这话没错。气球人从来都是没心没肺的，他们永远挥舞着长长的手臂，扭动着纤细的腰肢，在风中不停舞蹈。

风不停，舞蹈就不停。

可孩子们看到他们多开心呀。气球人扭腰，孩子也扭腰；气球人踢腿，孩子也踢腿；气球人把两只长长的胳膊扭在一起，在风里上下舞动，孩子也伸出短短胖胖的胳膊，舞动着。

风停了，游乐园下班了。孩子们都走了。气球人们拖着长长的胳膊和腿，回家了。

气球人的家不大，地板上铺着厚厚软软的地毯，墙壁上也挂着毛茸茸的壁毯。气球人喜欢柔软的房子。房子都不开窗，安安静静的，气球人就能安安生生睡个好觉。

但是夏天的时候，游乐园园长来拜访气球人了。天气热了，给你们安上风扇和空调吧。他说。

于是气球人的房子里也充满了风。气球人们下班回家后，也不得不随风跳起各种各样的舞蹈，就连睡梦里，也跟着一阵阵袭来的风，做着舞蹈的梦。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气球人没有心，到了第二天，他们又打起精神，去往游乐园。

夏天越发的长了。

游乐园园长说，不能那么早关门，晚上我们也要营业。

于是，傍晚风停之后，游乐园里也架设起巨大的风扇，所有的气球人都穿上彩灯制成的衣服，在黑夜中，把灯光舞成一团闪烁不定的光。

“呀，真美呀。”人们围上来。可是牵着大人的手的孩子们却后退着。他们紧紧盯着夜色里舞动着的，被彩灯包围的气球人，既被吸引，又感到迷惑。

下班更晚了。

深夜，人们终于散去，风扇停了。气球人们三三两两，结伴回家去。他们没有心，也不需要吃饭，工作了一天，他们回到风鼓荡着的房间里去，躺在床上，做一个飘浮不定的梦。

可后来，园长又说，客人们都看腻了。我们得想点儿新鲜的。园长拿来了打气筒，这回，给气球人们充的，不是普通的空气，而是氢气和氦气。

“你！”他指着身材最高大的一个气球人说，“你就站在游乐场大门上吧，好招徕客人。”

身材最高大的气球人于是被拴在了游乐场大门上，被拴起来，是因为他飘浮在空中，不能让他跑远。

那天，路过游乐场的人们都能看到一个巨大的、瘦长的、满脸笑容的气球人在人们的头顶不停舞蹈，阳光投下他淡淡的影子。

那天晚上，有很多孩子做了噩梦，梦里，有一个从天而降的巨大而细长的怪物。

“你！”园长又指着另外几个气球人。“你们负责把孩子们的吊篮带到空中，记住，要保证孩子们的安全。”

为了安全起见，吊篮被绳子拴在地上，园长还在气球吊篮的底下安排了很多的气球人。“你们是安全员，如果有孩子掉下来，一定要托住他们！”他说。

作为安全员的气球人们挤在了一起，这使得他们没法跳舞了。但他们没有心，所以一切就这样默默进行着。孩子们坐进吊篮，几个气球人舞动着带着他们升入半空，浏览整个游乐场的过山车、旋转木马和摩天轮。孩子们在吊篮里兴奋得大喊大叫，直到他们望见远处那个招徕顾客的巨大气球人。

巨大的气球人正在风里跳一段有些搞笑的舞蹈，于是孩子们也笑了。他扭腰，孩子们也扭腰，他踢腿，孩子们也踢腿。巨大的气球人跳着跳着，把脸转向孩子们的方向，脸上露出了微笑。他孤零零地一个被拴在游乐场的大门上，直到很晚，所有的游客都散了，他才解脱。他得拉着其他气球人的手才能回家，因为他充了氢气，不停地飞离地面。

夏天似乎漫长得没有终结。直到有一天，当又一群孩子们坐进吊篮，在里面手舞足蹈地学着巨大的气球人时，一阵狂风忽然刮过。

吊篮倾斜着，孩子们马上要掉下去了，挤在下面的安全员气球人们都伸出手臂，随时准备着承接那些天真柔软的身体。然而吊篮又恢复了水平。只是“咯嘣”一声，拴住吊篮的绳子断裂了。

安全人气球人们张大嘴，却发不出惊呼声。他们没有心。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气球吊篮被狂风吹走，越来越高，越来越远。

巨大的、用来招徕顾客的气球人也在狂风中不能自已。他看见气球吊篮越飞越远，他朝它的方向伸出手臂，用力一蹬腿，“咯嘣！”拴住他的绳子也断了。他追着气球吊篮，一路追赶，一路挥舞着两只细长的手臂，和空中卷起的塑料袋、废纸片儿作斗争。

好在他那么巨大。没过多久，他追上了气球吊篮。吊篮上的气球人们正手牵着手，维持着吊篮的平衡。孩子们全都跌坐在吊篮里，一个个脸色发白。

“快放我们下去！”一个孩子哭了起来。

“快放我们下去！”其他的孩子也叫喊起来，他们摇摇晃晃站起身，想要从吊篮爬出去。

挥舞着巨大手臂的气球人冲了过去，一把抱住了他的气球人同伴，也抱住了吊篮，用他巨大的脑袋遮住了孩子们头顶的天空，遮住了呜呜狂吼的风声。

孩子们惊异地看着这个巨大的家伙伏在他们头顶，他的脸上是一成不变的笑容。

他们渐渐不哭了。他们发现，他们好像来到了气球城堡。那是他们最喜欢的地方之一，笑容再次回到了他们的脸上。

“我们再玩一会儿，就回家。”一个高个子的孩子说。

他们坐下来，在小小的飞行的气球城堡里，玩石头剪子布。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风渐渐小了。巨大的气球人朝下张望着，才发现他们已经飞到很高的地方了。该怎么办呢？他望一望其他几个气球人，他们交换着眼神，有了主意。

玩累了的孩子们正一个个闭上眼睛，像疲惫的小动物一样蜷缩在一起，吊篮里响起满足的鼾声。一个气球人伸出他细长的手臂，悄悄摘下其中一个孩子衣服上别着的别针。

气球人是没有心的，这我们早就知道了。于是他打开别针，朝自己胸口的地方扎了一下。

“砰”的一声，空气中产生了小小的震动。这个气球人所在的位置空了出来，吊篮也随着下降了一点。

另一个气球人伸出长长的手臂，赶走别针掉落前接住了它。

“砰！”

“砰！”

像是无光的烟火，气球吊篮就这样缓缓降落着，直到只剩下巨大的气球人一个。

他望着脚下的游乐场。那里已经聚集了一群人，所有人都眼巴巴地望着飞升在半空中的吊篮，望着巨大的气球人。

巨大的气球人环抱着吊篮，轻轻地、稳稳地降落着。他飞过一棵树，于是伸出一只手臂抓住树干，又伸出一只腿缠住另一边的摩天轮，慢慢地、慢慢地降下地面。

一阵震动之后，吊篮里的孩子们醒了。他们睁开眼，看见的是从吊篮边探进脑袋的父母。

“爸爸，妈妈，我要回家！”他们喊着。

于是，他们都走了。只剩下园长一个人，气急败坏地站在吊篮跟前。

“真是气死了！”他狠狠踢了一脚吊篮，“这样下去客人会变少的！我必须想出新办法！”

后来，园长也走了，踢着地上的石子。

巨大的气球人叹了一口气，抬头望了望天空，星星正一颗一颗钻出来。

谁说气球人没有心的，此刻，空心的他有了一个想法。他小心地松开抱着吊篮的手臂，又松开缠住摩天轮的脚和抱紧树干的手。

他自由了。

一阵微风荡过。失去束缚的巨大的气球人腾空而起。像一个彩色的风筝，往星星的深处飞去。

那一夜，又有许多孩子梦见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