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渡的耳朵是两条飞蛇,柠檬黄的肚子里装满了棍子。那些棍子长得像螳螂腿,高不到十厘米,密密匝匝挤着,色彩缤纷绚烂,其实却是糖。别的店里,往往只有袋装白糖棕糖,在这里,客人们却用糖棍子来搅拌饮料,一面搅,一面各色奇异甜味也进去了。不同的颜色来自不同的芬芳植物,是店主人在他漫长的探险生涯中,从南美、东非、南亚、中国西南那些盛产神秘植物和香料的地方带回来手工制作的。
不仅糖棍,这个店里的一切,都是店主在蓝色星球的不同角落搜罗来的。也门的灯,苏里南的条凳,阿留申的绳兜,布隆迪的木勺,斯里兰卡的盘子,埃塞的榨汁机,马儿罕的毯子......苇渡也不例外。
苇渡出生于西非马里一个叫'鸟朵朵'的村子,他的创造神是个戴着鸟羽耳环的十二岁小男孩。苇渡是小男孩这辈子做的第二十一只罐子,上漆的是男孩的七岁妹妹。那天,小妹妹正在一棵被羊啃得可怜兮兮的树下涂罐子,被一个游荡路过的丹麦男子看到
罐子在那里得到了贵宾一样的对待,他被安置在一块柔软的丝绒上,每天都有香喷喷的侍女来给他擦身子,还提来金丝雀给他唱歌,用孔雀羽毛做的扇子给他挠痒痒。原来城堡的主人是个超级罐子控,尤其喜欢和美女相处过的罐子。他有两只鼻子,一只对美女敏感,一只对罐子情钟。每年八月月圆的那天起,他不吃不喝,斋戒九日,盘腿坐在一张草席上,面对一张巨大无比的地图念念有词。他把嗅到有美女的地方涂成蓝色,有罐子的地方涂成黄色。黄绿交叠,那些绿色的区域,就是他驱遣手下偷罐子的地方。成功偷到罐子的人,他都会赏赐一头真驴大小的金驴。不过,再多的金驴也有送完的一天。那天,他送完了库房里最后一头金驴,换上最华丽的衣服,驱遣了所有的仆众,走进城堡最深处的一间屋子,锁上门,躺在一堆罐子里,在遗留的少女气味和罐子的奇异光辉中,心满意足地徒步向天堂去了。
从此,城堡成了一个谜。谜像一只长着犄角的异兽,没有月亮的夜晚,悄悄潜入十里八乡。房间里的东西,像二十一世纪初的希格斯粒子一样扑朔迷离。渐渐,说那个房间堆满了比金驴还金贵的宝石的也有,说那个房间藏着外星飞船的也有,也有说城堡主人化身为深蓝色的花豹纹巨蟒,谁进去就会把谁吞掉,变成驴蛋拉出来。
在这些诡异的传说里,罐子安安静静等着,他听金丝雀唱过,这世间,再漂亮的花朵也有萎顿的一日,再坚硬的大门也有攻破的一时。撬门进来的是两个勇敢的少年,一个红头发,一个绿头发。他们本以为要发财了,看见蛛网横结尘灰满面的一堆破罐子,很是失望。不过,这些觉得不值钱的东西,他们还是每人搬了一马车。苇渡被放在金发少年的车上。金头发少年准备把这些罐子拉到集市上去卖,不过留了几个给他相依为命的奶奶盛东西。三道彩环的罐子被留了下来,搁在黑乎乎的厨房里。
罐子以为他这辈子的颠沛流离就到此谢幕了,谁还会去老太太的厨房里抢一只破罐子呢?没想到,某天金发少年突然背进来一个瘦瘦的中国人。他就是咖啡店店主。热爱探险的店主在森林里被树上的黄色小蛇咬了一口,眼看就没命了,却被红发少年的奶奶用蜜蜂泉水的巫术和奇幻草药救活。萍水相逢,救命之恩,店主把身上最值钱的一柄银口琴送给了婆婆,换来了一个装草药的罐子。再后来,罐子被店主抱回了中国的咖啡馆里,而且有了名字,叫苇渡。
咖啡店总有一种迷离的气质,缥缈的音乐和咖啡的香气缠绕在一起,让苇渡想起生命最初的时光。红土地,矮树林,黑瘦的木雕般的老人,就着花生嚼着让人口干舌燥却神经兴奋的草药叶子。巫婆婆坐在他的边上,穿着树皮袜子,抽着水烟,一边晾玉米粒,一边看鸟们争食,悄悄用它们落下的羽毛占卜。有着鹰般眼睛的小男孩,脸上涂着白色和红色的草汁图腾,专心转着陶器,妹妹一会看他,一会逗怀里的羊羔。
邻居八号台的糖罐,西卡,是它的老乡。苇渡经常对着八号台发呆,不是因为想亲近老乡,而是因为老乡边上那只火烈鸟造型的银烛托。银烛托叫翎。苇渡来到九号台的第一天,第一眼,就喜欢上了翎。细长的颈,修长的腿,低调华丽的翅,顾盼神飞的眼。他不知那是个什么东西,他从来没见过火烈鸟,可他喜欢。更奇妙的,无缘无故,他觉得他懂她。
不发呆的时候,苇渡就观察九号桌的客人。常客居多,尤其早晚。咖啡店十点开门,一位夹着早报的老头会准时过来。他总是要一份煎蛋,一块烤土豆,急急吃完,吐一口长气,才要一杯桂花拿铁。他喜欢糖,从苇渡的肚子里细细找出松针绿的糖棍,慢慢搅进镶着飞天银丝绘着大禹治水的咖啡杯里。一面啜,一面摊开报纸看。苇渡好奇那报纸里都有些什么,能让他翻来覆去一直看到中午才走。有时他会抚摸苇渡。一次,他好像很高兴,把苇渡贴在皱巴巴的脸上。
中午会有一些附近写字楼的年轻人来吃套餐。苇渡大概也认识他们,可印象不深。他们长得很像,表情也像,穿着干净得体,脖子上套个牌牌,谈谈公司的八卦,房市和股票,流行的闹剧和艺术。那些被标签的。比起他们,苇渡更喜欢偶尔会跑进来的几个穿校服的小学生,三个男孩两个女孩。他们在九号台上点鱼饼和薯条,鞋头踢在桌子腿上,谈各种稀奇古怪的见闻。比起那些受过高等教育驯化又渐渐陷入日常生活不能自拔的人群,孩子的世界更宽广有趣。他们让他想起曾经朝夕相伴的丹麦女孩,他们都一样,热衷于探索,怀着开明的好奇,不需要标签。有时,他们拿着螺丝刀探索这世界,纯粹又癫狂。苇渡喜欢他们,可是它不喜欢这些孩子们有时会拿起他摇晃,简直像疯子,纯粹又癫狂。里头的糖棍劈里啪啦掉出来,他们哈哈大笑,拿起来直接塞进口里。
这种时候,他便急切盼望下午的到来。四点来,在九号台陪伴苇渡的,常是一位安静的女子。点一杯"飘浮玛奇朵',埋头忙碌书写,呆上一两个小时。她常穿素色长裙,最喜欢的大概是绿色,不是苇渡身上那种唢呐调子的绿,而是另一种明媚里带着宁静的,娉娉婷婷如水仙之茎。有时,她会带上一两个朋友。苇渡听不懂他们的话,不过,她的声音很好听,这足够了。
晚上九点以后,店里冷清下来。桌子大多空了,只有细烛燃烧,八号台的烛嵌在翎的细嘴上,极漂亮。一位四十来岁的瘸腿男人总会过来,苇渡暗自把他称作午夜先生。午夜先生有时八号桌,有时九号桌,一杯"飘浮玛奇朵",玩数独。要么看书,有时会笑出来。每个周二,他摊开一沓稿纸,写信。苇渡看清最初的那行,总是"亲爱的阿毛"。他的气息恬淡安静,他的周遭,一切驯顺馨和。他好像从来没有注意过苇渡,从来没有从苇渡的肚子里找过糖吃。也不和别人来往,静静一隅,心远地偏,剪影贴在墙上,成为店里这个时间一枚不可或缺的味素。
苇渡有两个心愿。一个是,能和翎相处一桌。一个是,和午夜先生出去散散步。苇渡知道,有心愿本身,就是很糟糕愚蠢的一件事。何况,两件事情看上去都好难。不过,既然他能从非洲,到欧洲,到南美,到北美,到亚洲,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店里打烊的时候,他会想起一个传说,那个传说是从小学生们口里听到的。传说里,瓶瓶罐罐都会在午夜钟声敲响的时候苏醒过来。它们再不是那些麻木不仁供人驱遣的东西,而是充满灵魂的家伙。它们会跳舞会打架会唱歌会捉迷藏,整个咖啡馆充满秘密又热情的欢乐。苇渡真希望这是真的,可是,它从未出现过。
然而,它们确实可以通过非常低频的声音彼此通话。一夜,他就听见一个惊人的消息,这个消息从收银机那里传过来:
苇渡不清楚这是为什么,不过他也不觉得意外。这辈子,他经历的意外不少了,所以平常。可是他也伤心,他刚刚习惯和喜欢这个地方,喜欢烛光里若有若无的爱情,喜欢这种迷离的气味,喜欢那个邋邋遢遢却帅气的发现他的店主,还有每天莫名又规律地聚拢在他周围的客人。这一切很快就要失去了。
没想到,他的心愿却竟然要实现了。拍卖会上,午夜先生购买了他,一起买下的,还有翎。
午夜先生把他和翎抱回家的是个夜晚。午夜先生把他揣在口袋里,手上抱着翎。他像坐在一艘巨大的船里。午夜先生走路的时候,口袋一张一合,月光裹着虫子的呢喃钻进来。能看见的,还有翎的颈,一晃一晃,像船桅。桅的尖上,都是星星,旋转的,跳舞的,像玛瑙,像猴子。
新的家在午夜先生书桌的一角。他不再被用来放糖棍,而是小贝壳。翎在他的边上。从此,和心爱的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如仙人掌城堡里金丝雀唱的。苇渡觉得这真是完美的归宿。
所以,当他发现有天他竟然厌倦了,他惊奇极了。他突然渴望去死。他想起另一个传说,那是他在仙人掌城堡的时候听别的罐子说的:罐子的血是蓝色的。他突然渴望验证一下。他等待着这样的机会,等待来打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