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3年9月4日,比阿特丽斯·波特( Beatrix Potter)给自己从前的女家庭教师的儿子诺埃拉·摩尔(Noel Moore)写了一封信。六岁的诺埃拉因为小儿麻痹症而卧病在床,时年二十七岁的波特小姐写道:不知道要写点什么,那就给你讲个故事吧。
她画了一个拉长着脸气鼓鼓的麦太太,一个手拿着刀叉的麦先生,和一群毛茸茸的肥兔子,就像她在日记里写过的“空气是如此清新和煦,透着春天的味道,兔子蹲在树林边,暖洋洋地晒着日光”,那样的肥兔子。1901年,她又给诺埃拉八岁的妹妹娜拉(Norah)写了一封信,讲了一只半截尾巴的小松鼠奈特金的故事。
也是在此时,她问诺埃拉,能不能要回那封信。1901年12月16日,在伦敦,她把当年的信连同自写自画的小故事印刷了二百五十份,私下赠送给亲朋好友;三个月之后,又加印了两百份。几个月之后,她同意了出版社修改插图和删改部分章节内容的要求,虽然苦恼“美丽的黑白线条要被难看的兔子灰和兔子黄代替”,却还不知道一个世纪之后,这“难看的兔子灰和兔子黄”正变成了“彼得兔的故事”超越语言的世界标识。
作为家喻户晓的彼得兔的作者,比阿特丽斯·波特一共写了二十多个小故事,送给诺埃拉娜拉以及更多的孩子,直到今天,这些故事还在陪伴着世界各地孩子的童年,英格兰湖区还不乏她的作品展活动以及各种故事周边贩卖。因此,故事背后这个出生在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伦敦上流社会,受着良好的教育有着优渥成长环境,却隐居山林的作者,也倍受关注的目光。
波特一生低调,她生前曾写过许多日记,但都有着自己的密码。后世的解码书不仅细细解读,还体贴地配上了多祯波特小姐的照片和手绘图画。从照片上看,不论是幼年还是少女时代,比阿特丽斯·波特都谈不上天生丽质,但毫无疑问的是,她有着一张坚毅的面孔,充满活力的目光直视着镜头,一点也不像隐居在华兹华斯的山林里孤僻怪异的老小姐。这似乎更容易解释,在听说堂姐玛丽·凯瑟琳要嫁给一位穷船长的时候,波特小姐毫不客气地在日记里写道,“贫贱爱情固然浪漫,可好吃好穿才能让人有精力去享受浪漫……要是祖父泉下有知,也会气得跳起来……如果长得漂亮就是这个下场,我倒还庆幸自己长了一个红鼻子,扁额头……我宁愿孤独一生,也不要嫁得这么惨。”那酸溜溜的嫉妒和尖利的话语,叫人不由莞尔:难怪她会把故事里的三只兔子取名叫松松,茸茸,棉尾巴,可最调皮的那只却叫了一个不搭界的彼得。而在后来与出版社商榷画稿的信件中,她更是透露,在这诗一般的田园生活里,她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农民。故事里,她不是那个温和慈爱的兔妈妈,她是那个为一大堆农活而烦心看起来坏坏的麦太太──“M太太,其实是我(Myself)太太。”书里有一张山顶小屋门口照片上的中年波特小姐,也的确有着几分麦太太的神韵。
波特小姐桀骜的个性也注定了她与传统家庭的不合。彼得兔出版并大获成功之后,波特也迎来了自己与出版商诺曼·韦恩的爱情。面对着上流社会父母的阻力,已经成为职业作家的波特除了要克服情感上的愧疚,就再没有什么经济或者生活上的问题了──这也每每成为女性意识觉醒的一个话题新闻。然而1905年,诺曼却在求婚之后因病离世,波特小姐那张差点就要派上用场的婚床,从此也只有化身在她笔下的故事场景里了。半年之后的1906年2月,她从疗养圣地巴思给诺曼·韦恩的妹妹艾米莉写信,“你还记得奥斯汀的《劝导》里描写巴思的场景吗,我最喜欢那部分,收到诺曼(求婚)信的那个夏天,我还读了结尾的部分,以为自己能像安妮那样在耐心和等待之后迎来幸福。”她决心叫自己韦恩太太,却仍然在每本书上署名:比阿特丽斯·波特。为了这樁爱情,她跟父母抵抗了,也成功了,最终却只收获了一场虚无。这段经历隐约印证着她写彼得兔或者松鼠纳特金的潜意识:调皮的小朋友总会受到惩罚──彼得在麦太太的花园里擦破了裤子差点没逃出来,回来没有热牛奶和莓子的晚饭,只能喝洋甘菊苦茶;小松鼠纳特金挑衅猫头鹰,以半条尾巴的代价换来了逃命。对于一个童话作家,能生活得像自己笔下的故事那样,固然是一种幸福,可如果只是不开心的部分呢?
在诺曼走后,波特小姐才彻底离开上流社会的生活,在童年的度假地──湖区隐居起来,过着丰盛而自在的生活。可要是你以为她是另一个简·奥斯汀或者艾米莉·狄金森,却又错了。除了写童话,她更专业的爱好是植物。在二十世纪初的英国,比阿特丽斯·波特是一位享有盛名的非主流真菌学家──在只能靠手绘的年代,她凭借精湛的绘画记录了大量精准的显微镜观察图片,成为提出地衣是藻类与真菌的共生植物的先驱之一──而之所以非主流,因为其女性身份,研究课题和相关论文均迟迟得不到主流学术界的认可──直到一百年之后,才收到一封不知寄给谁的道歉信。在今天,彼得兔的爱读者对这封道歉信的毫不在意,与其说是不屑,不如说是出于感激。感谢英国皇家植物园和伦敦生物分类学协会林奈学会,如果不是他们的拒绝,生物界或许会多出几个新里程碑,四千英亩的湖区,却会少了一群真正的兔子睡鼠,小猫和鸭子。
落魄公子李渔忍痛卖掉伊园别业,曾自嘲地写下《卖山券》:“青铜白镪能购其木石,不能易其精灵;能贸其肢体,不能易其姓名。”华兹华斯走的是他这条路,以文为山立名。而一向特立独行的波特小姐另辟蹊径,她的故事为华兹华斯的湖区镶上了永久的美丽花边,她丰厚的版税则买下了这里四千英亩的土地,殁后赠给由波特家的老朋友牧师兰斯利一手建立的国家名胜古迹信托(National Trust),在文学的殿堂和世俗的世界里,她都成功地为湖区书写了姓名。至今,那里修建水坝的计划仍因此地的私人归属而无限期搁置,否则,今日的游客恐怕将遍寻不着那些冷杉水仙,而徒有三峡大坝式“萧条异代不同时”的洒泪了吧。
在今天去湖区旅游,仍能看到波特小姐的名句“因为我从未长大”(because I never grow up),对于一个生活在成人世界里的童话作家,这或许是最残忍又最美好的一个自觉选择。如果不是这一句话,很难想象在一个又一个的不开心中,波特小姐是如何重新站起来,还写出了这些叫人爱不释手的故事:命运对孩童的打击从来不会因惜其年少而格外轻柔,可是那百折不挠的勇气和决心,却是赤子之心独一无二的馈赠。四千英亩湖光山色,一百多年来在工业革命科技革新的洪流中顽强挣扎,也不过是在做着同样的殉道──“因为我从未长大”。
2011年2月《上海壹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