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的一开始便颇有几分世说新语的意味。
1847年6月,42岁的汉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首度访问英国。
这时的安徒生,写过了一些自己珍视的戏剧和诗歌,同时已经坐拥了后来的传世名篇《拇指姑娘》,《海的女儿》,《坚定的锡兵》,《皇帝的新装》等等等等,也在旅途中陆续认识了大仲马,雨果,巴尔扎克,还有他的德国同行格林兄弟。安徒生在伦敦受到了极好的礼遇,半是因为诚如他在给魏玛公国大亨利迪特瑞公爵信中所言,“作品在英国也受欢迎了起来”;另外则可能像他在日记中猜测的那样,是因为这欢迎会由丹麦公使亲自出面主持。这个一生热爱戏剧和表演,最后是借着一些短小细碎的童话而享誉内外,一米八五的个头却有点不自信的北欧男人,在英国文学的贵族社交圈中兜兜转转好些天,始终没有见到他此番来伦敦最想见到的一个人,英国作家查尔斯·狄更斯。
这一年,狄更斯35岁,结婚十一载儿女成群,已经写出了《匹克威克外传》和《老古玩店》,也曾一度为经济所迫写了《圣诞颂歌》,倒是意外赚了个当年的头彩。而所有其他的,《双城记》,《艰难时世》,《雾都孤儿》,《远大前程》还有《荒凉山庄》等等,都还在未来的路上。
对安徒生来说,狄更斯是一条蜿蜒并行的河流的另一岸。他们一个是鞋匠的儿子,一个曾是皮鞋油作坊的学徒,都与正统教育有过不愉快的交手。时至1847年,安徒生虽然断断续续拿着国王的资助,却也始终流离在丹麦社交圈之外。来到英国,因着公使的关系,他倒是轻易站在了一群贵族之中,觥筹交错间,却找不见狄更斯,被他称为“我们时代最伟大的作家”的那个人。王蒙曾经把“丑小鸭模式”和“狄更斯模式”相提并论,说那都是贵族骨血落魄贫家,经过一番风雨洗礼,保持高风亮节,最后迎返回朝的故事。也许在安徒生心里,他们都是这样高贵的灵魂,在俗世零落成泥,又在文学的殿堂里得以保全高洁。因此他才那样渴切地想要见到狄更斯,并且坚信对方一定也是如此。
不止他自己这么想,邀请安徒生来英国的威廉姆·热丹也急切地认定他们应该见上一面。结果因双方档期屡屡不合,热丹的几次奔走安排均告失败。然而1847年7月16日,在安徒生的英国拥趸布莱星顿伯爵夫人的府邸中,安徒生同狄更斯意外地相遇了。显然这是一次没有计划却仍然皆大欢喜的会面,对方对他也一见如故,“我们紧紧握住对方的手,凝视着彼此,殷切交谈,一切都了然于胸……我泪盈于睫,而他亦如此明了我的爱慕,他也同样熟悉我的那些作品……我们举杯共祝……”在后来的回忆里安徒生作了这样动容的描述。
之后狄更斯邀请安徒生早餐,却因临时有事爽约,在写了一张便条匆匆解释之后,他带着十二本书去往安徒生的寓所,适逢安徒生早已与人有约外出,狄更斯留下了自己的书便欣然离去,这几乎是地球另一端王子猷访戴的仲夏伦敦版。
在英伦诸岛的来回奔波之中,安徒生始终心心念念着要和狄更斯再见上一面;然而交通的不便加上繁冗的出版事务,直到8月13日,住在离兰姆斯盖特不远的布罗德斯代尔的狄更斯一家已经放弃会见到安徒生的念头的时候,他才从兰姆斯盖特的马车上下来。这一天安徒生第一次见到狄更斯夫人和他成群的子女。在餐桌上,他们聊了各自在祖国并不那么亨通的声名,以及狼狈的稿酬。“一本书才给你19镑?”“你写的每一页都值19镑!”“我一个作家,还不如自己的作品在别国的翻译者拿的报酬多……”酒酣耳热之际,他们这样苦笑自嘲。
是晚,安徒生漏夜赶回在兰姆斯盖特的酒店。第二天清晨的兰姆斯盖特码头,那是安徒生心中永远历历在目的一个惊喜:狄更斯穿着花衬衫和一条绿色苏格兰裙,从布罗德斯代尔赶来为他送行。欧洲两个世纪以来最伟大的童话作家,站在英国的海岸线边握住的最后一只手,属于他眼中“那个时代最伟大的作家”。再没有比这更美好的告别了。
“像一个不真实的童话。”安徒生说。这个长手长脚容易害羞的人,自己写过了那么多童话,却没有洞悉一切的魔术师所固有的那种愤世嫉俗,仍能护念着这一点容易感动的初心。这是他的善良和执着,或许也是日后友谊消散的一个隐患。这是后话。
1847年的这个八月之后,二人之间开始了长达十年的通信没有再见过面。
1848年1月1日,安徒生的第一份新年祝福写给狄更斯,而在这之前不过短短几天,他刚急切地在信中把自己的《童话集》(第一部)送给狄更斯当作圣诞礼物,并且追问着英国的编辑在出版后第一时间寄给狄更斯。也许因为读了《圣诞颂歌》的缘故,几乎像一个热恋中的少年一样,他固执地认为对方一定会热爱圣诞,热爱圣诞礼物,热爱自己送出的圣诞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