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恩维在《鬼怪森林》这本书中说过:“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无缘无故的,一个被弄坏的玩具,一句冷酷的话语,一个愤怒的表情——它们都会留在某处,永远不会消失。”我曾经试图忘记我童年中最黑暗的那些记忆,我甚至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在《阳光下的孩子》这篇散文中,我只记住了阳光,而忘记了阳光背后的一切,包括我自己。但是,当我看到张以庆的《幼儿园》这部纪录片的时候,我完全明白了,即使我已经想不起那一切,那些痛苦的记忆,仍然会停留在某处,永远也不会消失。我曾经想过要为《幼儿园》这部纪录片单独写一篇推荐文,但是,似乎再也没有比《阳光下的孩子》这篇旧文更适合用来推荐它了,因为我觉得,张以庆和我一样,是希望通过记录童年世界来改变童年世界的那种人,只不过,他记录着现实中的黑暗,我记录着幻想中的阳光。
我相信,我们被迫服药的孩子,也会永远记得自己是如何被幼儿园对待的,即使,那些冷酷的大人没有把他们送进黑房间,这些无辜的孩子们也身处在一片无法冲破的黑暗之中。今天的我,已经不奢望这种悲剧只上演一次就足以让那些幼儿园再也不犯同样的错,但是我仍然希望,每个父母都知道自己所深爱的孩子身上正在发生着什么,而不是在把孩子送到幼儿园的时候,永远不懂她为什么哭泣。
《阳光下的孩子》
对于一个三岁的孩子来说,幼儿园实在是一处很可怕的地方——没有四处乱跑,大哭大笑的自由;也没有温暖的,可以撒娇的臂弯和怀抱;四周围,是一张张陌生而又漠然的面孔;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件可以作伴的玩具,却又会在眨眼之间被那些力气比自己大的孩子从手里抢去。
然而,爸爸却从来不明白我的这些烦恼(正像我也不明白他那时的烦恼一样)。每当我在他的拉扯之下,拼命挣扎,并大声哭闹着要留在家里时,戴着眼镜,平日 里文质彬彬的他总是两眼冒火,脖上青筋暴起,与原有的慈父形象判若两人。在这种对抗中,我永远是失败者:倒不是我的脾气倔不过他,只是他的巴掌比幼儿园更 让我害怕。
80年那一个晴朗的秋日,我因为同样的原因屈服了。尽管那天早上我闹得比任何一次都更厉害,但爸爸也表现得比任何一次都更坚 决。一路上,泪珠不断地从我的腮帮上滚落下来。这是一个小孩子表达心中愤懑与委屈的唯一方法。而爸爸,却显得无动于衷。只是在快到幼儿园门口时,他忽然一 转身,走到路边,给我买了一个刚出炉的烧饼。
我就捧着那个烧饼走进了自己的囚笼。热乎乎的烧饼用爸爸的大手帕包着,向外喷发着一股芝麻 糖馅的香味儿。这就是我在自己的小小不幸中得到的唯一补偿,可它还没过两分钟就被一双长着肮脏指甲的大手从我嘴边夺走了,说是要等午睡之后才能给我吃。这 一次,我倒没有哭闹。事实上,哭闹也是很累人的,而对有些人哭闹,则完全是白费力气。虽然一个三岁孩子不怎么讲道理,不过这一点道理总还是明白的。于是, 我以前所未有的耐心,数着墙上的黑点儿,一点儿一点儿地熬到了吃午饭。午饭之后,原来汤汤水水的餐桌,用一块灰色的布团横扫两下,就变成了我们的床铺。然 后,幼儿园的孩子们便开始午睡了。可是,我却怎么也睡不着。
一只苍蝇像一个古怪的大墨点,在天花板上缓缓移动。
睡满孩子的小房间里,竟没有一点儿声音,静得有些骇人。
不知怎么,我忽然不再想吃那块烧饼了。回家的渴望又一次占据了我的整个心灵。这时,仿佛幻觉一般,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从门缝下传来,那么熟悉,一恍惚间,却又消失了……
莫非是妈妈?她来接我回家了?!
也顾不上考虑许多——小孩子从不考虑许多——我一骨碌翻下了床,也记不得是不是穿了鞋子,就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
门虚掩着,轻轻一拉,便打开了。一片绚烂的光亮直逼我的瞳仁。我眯着眼睛,倚着门,好一会儿才适应了门外的光线。那时正是正午时分,一片金色的纯净浸没 了幼儿园小小的庭园——没有阴影,没有声音,没有风;只有无边的光明在呼吸,在交织,在流动,如一片透明至极的水波,水过无痕。
我一步步走进了这片金色的和熙,完全忘记了自己偷跑出来的目的。我身上只穿着极薄的衣衫,却不觉得冷;那一刻,我的整个身体,包括因为这个身体而存在的感觉、思 维、记忆,似乎全都被那包容一切的光辉给溶化了,吸收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剩下什么,除了一片灿烂的阳光,和阳光下一个小小短短的黑影……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的记忆中已是一片空白。这也是很幸运的——听妈妈说,当幼儿园的老师发现我在院子里,没有午睡,就将我关进了一间单独的、没有窗户 的小屋子:这是对不听话的孩子最严厉的惩罚。我在那小屋里哭了很久,待到被放出来,已是站立不稳,没走两步,就一跤跌倒。后来…… 后来,我就再也没能自己站起来。
妈妈每说到这件事,便要不住重复那个日期:十月二十八……十月二十八……她总以为,假若那一天没有让我去幼儿园,便可以避开这桩祸事。然而,如今回头细想来,这一天,和一年中其他的日子也并无什么不同。甚至,就连那一片奇异的阳光,也只是任何一个晴朗午后 都会出现的光亮,它之所以始终那么清澈地照耀在我的记忆里,或许,只是因为这片光明的前后都横着一堵无法冲破的黑暗。而这个巧合,却让我得到了一个意外的补偿:许多年之后,当我连走路的感觉都已经不再记得的时候,我却还能够想起自己曾经站在阳光下的那一个瞬间……
还有一件事也足以令我安慰:听说,幼儿园的老师们再也没有使用过那间黑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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