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关上门，打开窗。 

黑夜好像墨汁，就要从窗口淌进来了。

台灯开着，照亮书桌。小姑娘坐在桌边，胳膊肘撑着桌面，左手拿着棕纸板，右手握着银剪刀。

棕纸板是回家路上捡到的。原本是无花果铺子的减价招牌，背面写着十元三斤。

银剪刀是从抽屉里偷拿的。妈妈用它剪掉了红裙子上的线头，剪开黑鱼的白肚皮。

小姑娘要给自己做个纸人。

咯吱，咯吱。剪出脑袋和头发。剪刀咬着纸板，从肩膀转向手臂，啃出两只手和十根手指。剪刀滑下双腿，然后是两只脚。

现在，她有了个纸人。

从抽屉里摸出黑色马克笔，啪的一声拔开笔帽，给纸人画上一双黑眼睛，涂上黑头发。打开红笔，给纸人画上一张嘴，一张不会说话的嘴。

纸人躺在桌上，黑眼睛直盯小姑娘。小姑娘也低头看着她。小姑娘不说话，纸人不会说话。

小姑娘拿起纸人，把她放在台灯底座上，靠着台灯的支架。

“晚安。”小姑娘对纸人说，关掉台灯。

 

 

屋里全黑了。小姑娘在床上睡熟。

纸人立在台灯下。能看到床上小姑娘的苍白脸，听到她的呼吸声。

隔壁客厅里，电视机发出断断续续的对话声。爸爸妈妈从来不关电视机。

隔壁邻居家，龙头漏水的声音，滴答滴答声。那漏水的龙头从来没被修好过。

纸人还听到书桌上放的玻璃小摆设们的声音。

除了纸人以外，书桌上还有玻璃工艺品。纸人站在台灯底座上，玻璃小摆设们都呆在桌面上。玻璃花放在玻璃瓶中，玻璃笼子里关着玻璃鸟，玻璃王子捧着玻璃心，玻璃姑娘穿不上玻璃鞋。小姑娘的父亲母亲喜好它们，就要把它们摆在小姑娘的书桌上。

等到天黑了，等到窗外的灯一盏盏的都灭了，等到夜深人静，玻璃摆设们就开始说话，用它们自己的语言。它们的语言听起来像是玻璃振动的声音，嗡嗡声。只有它们自己能够理解。玻璃摆设们说啊说啊说啊，嗡嗡嗡嗡嗡嗡嗡。直到晨光出现，它们才静下来，纹丝不动呆在桌上，玻璃眼睛盯着玻璃人。

纸人不喜欢它们，因为听不懂它们在说什么，而且她太傲慢。小姑娘也不喜欢它们，因为它们发出的嗡嗡声会钻进她的梦里。

“爸爸，妈妈。可以把玻璃摆设放在柜子里吗？”小姑娘对爸妈说。

“不行。它们放在桌上很可爱。你会喜欢它们的。”这是她得到的回答。

她不可以把玻璃摆设放进柜子里，不可以把它们关进抽屉里，不可以把它们放到厕所里，更不可以把玻璃小摆设们打碎或扔掉。一个也不可以打碎。

于是，纸人也只好忍受玻璃摆设们。

 

 

几天以后，小姑娘放学回家。发现纸人没有站在台灯下，她也不在书桌上。

纸人在床头柜上，平躺着，一双黑眼睛望着天花板。她不想和那些玻璃摆设呆在一起。

小姑娘不去碰她，由她躺在床头柜上。

又过了一天，纸人从床头柜上消失了。她出现在了书架上，靠着书脊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整个房间，带着点傲慢的神情。

“别这么得意。”小姑娘说，“不过，作为纸人能爬上书架也很不简单了。”

两天以后，纸人从书架上消失了。小姑娘在衣柜顶上找到了她。衣柜顶上落满了灰，纸人也弄了一身灰。

“原来你在这里。”小姑娘说着，用手指抹了抹她身上的灰，把她留在衣柜顶上。

之后，几乎每天放学回家后，小姑娘都要开始一场找纸人的游戏。

有时候纸人在床下，有时候她在抽屉里，有时候她在门后挂着的衣服口袋里。

“原来你在这里。”每次找到她以后，小姑娘都这么说。但并不去动她，任由她在房间里冒险。

渐渐地，想找到纸人越来越难了。小姑娘经常一连几天找不到她，不知纸人在屋子的哪个角落里进行只属于她自己的冒险，玩只有她自己理解的游戏。如果找不到纸人，小姑娘也就不再试图找她了。打开书包写作业，刷牙洗脸去睡觉。

整整一周没有见到纸人后，小姑娘一回家就看到了纸人。她在窗台上，贴着玻璃站着，脸朝着窗外，背对着小姑娘。

小姑娘把她拿起来，让她面对自己。纸人的一双黑眼睛看起来差不多有点冷漠。

“你像看窗外的景色吗？”小姑娘问。

纸人不会回答。

小姑娘把纸人放回拿起的位置，让她继续脸朝窗外，看着外面的世界。

整整一个星期，纸人都没有变过位置。一直呆在窗台上，脸朝外，看着窗外。

 

 

等到周末，小姑娘取出从没放过的风筝，拿起纸人。

“你想出去吗？到窗外去。”

纸人的一双黑眼睛瞪着她。

小姑娘用别针把纸人别在风筝上，打开窗户。窗外风正大。她一只手握着别着纸人的风筝，伸出窗去。风筝在风中发着抖。

“准备好起飞了吗？”

纸人看起来无所畏惧。

小姑娘松了手。风筝飞了起来。

风筝翅膀抖动着，抖得像是发高烧，在风中呼啦啦的直响。

小姑娘看它带纸人，打着旋飞走了。呼啦啦地越过房顶，绕过烟囱和水塔。变成天空中的一个小黑点，最终消失。

她关上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