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故事之90:高山流水
一苇 述
亲爱的孩子,坐过来,给你讲一个故事。你很喜欢音乐是不是?这回,我们讲一个音乐家的故事吧。是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音乐家的故事,那会儿没有电视,电影,没有麦克风和会闪光的舞台服——不过说到音乐家,我要说,那时的音乐家比现在的音乐家厉害多了。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时期名叫“春秋”,春秋那会儿没有吉他,没有电子琴,没有萨克斯风和箪簧管……那会儿有的是竹制的箫,木制的琴,石制的磬,泥制的埙。
那会儿有个国家叫晋国,晋国有个音乐家叫伯牙。这位伯牙弹琴的技艺到达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人们都把他叫“琴仙”。你要问他有多厉害,你问问牛就知道了。话说有一回,伯牙坐在树下弹琴,有个人扛着犁钯,赶着耕牛从路上走过,那头牛犁了一整天地,听到音乐,不再往前走了,它呆呆地站着,傻傻地竖起耳朵,一动不动望着长空,巨大的眼珠眨巴一下,流下一串泪来。赶牛的人很生气,他高高举起鞭子,“啪”一声抽下去。你瞧,有时候,牛耳朵比人耳朵好使些。
不过你知道,伯牙也并不是生下来就这么厉害的。少年时,伯牙跟琴师成连学弹琴,学了三年,琴弹得很好,只要是琴谱记载的琴曲,伯牙都能弹奏。父母兄弟,师长同学都赞美他:“伯牙,你是天才的琴师啊!”
可是伯牙自己,却深深觉得不满足。
有一天,他对琴师成连说:“老师,日复一日,我只是坐在琴台前描摹乐谱里的琴声,一遍又一遍地描摹,如同泥瓦匠建造万千间雷同的房屋,如同木工制作万千个一模一样的辘轳……我感觉我像一棵树,正慢慢停止生长,正慢慢成为神台与栋梁,被固定在庙堂之上。”
成连说:“总有一些树木要成为器皿,这就是所谓成材的命运。你不想成为器皿,去东海找我的老师万子春吧!”
于是,伯牙与成连一道驾船远航,朝着东海,驶去蓬莱。
伯牙第一次看见海。东海的波涛连绵起伏。开始时,伯牙觉得波涛像无涯的群山。然而那波涛山却又跑动着,时远时近,时明时灭。看久了,伯牙觉得波涛像欢腾的奔马。然而波涛之马却又不断地变化着,时高时低,时大时小。大海,仿佛在欢笑,又仿佛在痛哭,有时又突然平静下来,像一块安然的碧玉。
终于,他们到达蓬莱,风吹山林,风声中夹杂着群鸟悲哀的鸣唱,初生虎犊正啼哭,一只金鹿从他们眼前跑过,就像闪过一道耀眼的朝晖。伯牙的木琴,此时,悲哀又喜悦地发出了应和的声音。
“去吧,你一路朝前走去,走到山林的心脏,我的老师万子春就在那里。”
琴师成连掉转船头,沿着来时的水路,回归他安稳的琴房。伯牙叩头伏地,拜别老师,然后他怀抱木琴,徒步走向山林的心脏。
一直行到山林深处,深处,再深处,伯牙看到了万子春的茅屋。
屋上有字,写着“万子春草堂”,字体苍老古朴,仿佛仓颉刚造出这五个字的时候,就把它们写在这上面似的。草堂有门,却没有门扇。草堂有窗,却没有窗户。鸟雀从窗间自由进出,伯牙走进草堂,屋内并无人语,只有一头金鹿在此栖居。
伯牙抱琴坐下,当他听到山林的心跳,他的木琴便生出一颗心。第一次,伯牙的十指离开琴谱,它听从内心的召唤,在琴弦上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像泉眼一样涌出来的,是泉水一样的音符。一时间,风吹万叶的声音,百鸟悲鸣,幼兽啼哭,以及大海经久不息的浪涛,全都汇聚于琴弦之上。伯牙感觉到巨大的悲哀,同时体会到巨大的欢喜。
就这样,在万子春草堂,伯牙制成了《水仙操》的曲子。
他弹奏行吟,回到晋国,君王赏识他的才能,任命他为上大夫。从此,伯牙和他的木琴,成为所有盛宴的背景。听他弹奏曲子,君王也感动落泪,欢欣喜悦,有时候不由自主要跟上他的节奏舞蹈起来。
伯牙的琴仿佛带有不可思议的魔力——可是这种力量来源于何处,却谁都说不出来。
“伯牙,你的琴声美妙动听啊!”国君常常这样说。
“伯牙,你的技艺已是炉火纯青,我们都望尘莫及啊!”所有的乐师都这样赞美,就连琴师成连也这么说。
于是乎,伯牙便觉得十分孤独了。
这样过了好多年。
有一回,伯牙坐船回楚国。途中,木船在钟山脚下停泊。伯牙抱琴弹奏,心中想起巍峨的高山。有个声音从山林传来:“真好!巍峨阔大,就像泰山雄立眼前!”
伯牙十指操琴,心中念着船下的流水。听琴者的声音再次传来:“好极了!水波荡漾,就像江河流入我心!”
伯牙内心喜悦,就这样,他制成了《高山流水》的曲子。
一曲奏完,余音袅袅。伯牙朝山上望去,山路上,听琴者朝他走来。原来是一位樵夫,他叫钟子期。伯牙抱琴上岸,两人在山涯水岸之间倾谈,仿佛堵塞的泉眼一下子被打开,伯牙琴声如诉,他弹奏日落的惆怅,他诉说月夜的孤独、宴会散场时突然涌起的寂寞,他诵唱海底鲛人的眼泪,他摹拟山中女神的笑语……就像跟另一个自己相遇,伯牙觉得自己完全被理解了——只要琴声响起,不管伯牙心里想念什么,钟子期都能深深地体会,自然而然地说出来。
就在这时,天突然下起大雨。伯牙感到悲伤。钟子期说:“真难过啊,琴声呜咽,所有的雨滴都化作了泪水。”
伯牙眼中流泪:“天下人只听到我的琴声,只有你,听见了我的心音。”
“天下琴师的琴声中只有乐谱,只有你,琴中涵有心声。”
天色渐晚,伯牙向钟子期道别:“钟子期,木船就要开走,来年中秋我定然再来此地。到时再相见吧!”
到了来年中秋,伯牙再次来到钟山,他停了船,抱琴上岸,一路弹奏《高山流水》,寻找他的知音钟子期。
迎面走来一个樵夫,可是,这个樵夫,不是钟子期。
“你找钟子期?他死了,就葬在这钟山上。”樵夫随手一指,指向草树葱茏的山坡。
草树葱茏的钟山,哪里是钟子期的坟墓呢?
伯牙举目四顾,他不再寻找,他只在山石间坐下。他拨动琴弦,琴声霎时间充满了整个山林,渗进树木、百草、泥土、山石之中。
此时此刻,伯牙只觉得,钟山的一草一木、每块石头、每颗泥粒、每一头鸟兽,都有了倾听的耳朵。就连吹过的风、飘过的云,也全都懂得了。
在琴声中,钟山上空的云,一朵朵化身为雨。所有的雨滴,与《高山流水》的音符交融、汇合,每一点每一滴,漫天飞舞,化作饱含深情的热泪。(完)
后记:这篇故事,写于2011年12月。那会儿,我还不曾修炼地道的写故事的笔法。是的,还没真正去思考、去探索——真正地道的中国故事应该怎么写?
当然也是用心的,很用心,把这个故事写成了这个样子。今日想要重修,却恋恋着,想要留下它的当时模样。所以么,就这样吧。
本故事参考文本:《列子·汤问》之《伯牙与钟子期》
《警世通言》第1卷《俞伯牙摔琴谢知音》
成语故事《高山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