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故事之212：靓妹与疤妹

一苇  述

 

从前有位员外，娶了两房妻子。大娘生了个姑娘，好眉好眼好脸蛋，唤作“靓妹”。二娘也生了个姑娘，天生一脸疤子，唤作“疤妹”。

没过几年，大娘死了，埋在山岗上。二娘只疼爱亲女，对靓妹不是打，就是骂。靓妹跑上山岗哭：“亲娘呀，亲娘……”

哭呀哭，唤呀唤，唤出来一头小黄牛。靓妹带回家，养在花园里，每日形影不离。

 

一日，二娘带疤妹去看戏，教靓妹在家守门。靓妹求二娘也带她去。二娘说：“屋里有一箩乱麻，你把它理顺了，明天带你去。”

靓妹抱了箩筐，坐到后花园梅花树下。乱麻越理越乱，她抽抽答答哭起来。

小黄牛对她说：“靓妹不要哭，我帮你。”它一口一口把乱麻吞下肚，然后一条一条吐出来，理得平顺整齐。

疤妹看戏回家，看麻丝油光滑溜，觉得奇怪：“阿姐怎么理得这样好？”

靓妹说：“小黄牛把乱麻吞入肚，把好丝吐出来。”

疤妹听着眼红：“小黄牛这样好，明天教它帮我忙。”

第二日，疤妹抱一箩筐乱麻到花园，把乱麻放在地上，抽了小黄牛两鞭子，把它赶过来：“你把乱麻吞入肚，把好丝吐出来。”

小黄牛一口一口吞了乱麻入肚，然后掉转身，把屁股对准疤妹，“哗啦”一声，拉了她一身牛屎。

 

疤妹心里怀恨，跺脚赌咒：“看你张狂，我叫我娘宰你吃掉！”

二娘安慰疤妹：“我一定解你的恨，那牛初一不劏，十五就劏。”

靓妹得知消息，跑去告诉牛：“小黄牛，小黄牛，你快逃走吧！二娘要劏你哩——初一不劏，十五就劏。”

牛说：“随她去罢，傻姑娘。人家食肉，你就拾骨。拾了骨头，装入陶缸，埋到梅花树下。以后你要嫁人，再挖出来，我给你嫁妆。”

到得十五，二娘果然宰杀黄牛，煮来吃了。靓妹哭哭啼啼，拾起牛骨头，装入一个陶缸，埋到梅花树下。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打了骂，骂了打，不知不觉，靓妹长成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二娘又带疤妹去看戏，这一回，明说是看戏，其实去相亲。

靓妹自个儿在家扫地洗尘，越想越伤心。她想起牛的话，就去到梅花树下，挖起陶缸。没等她打开封盖，“砰”一声，陶缸破开，走出来一匹马，马背驮着一个大包袱，里头一套新衣裳，一对绣花鞋。

靓妹脱下旧衫子，穿上新衣裳，不长不短刚刚好。靓妹脱下旧草鞋，穿上新花鞋，不大不小正合适。

 

靓妹妆扮一新，骑上马，出了门，朝戏院跑去。没成想，她去到戏院大街，掉落了一只绣花鞋。

迎面走来个卖鱼佬，靓妹唤他：“卖鱼的大哥，求你帮我拾个花鞋。我在马上，弯不下身哩。”

卖鱼佬看她一眼，笑啦：“我给你拾花鞋，你嫁我么？”

靓妹啐一口道：“卖鱼佬腥哼哼，不嫁！”

卖鱼佬失望了，掉转头，走啦。

 

迎面走来个猪肉佬，靓妹唤他：“卖猪肉的大哥，求你帮我拾个花鞋。我在马上，弯不下身哩。”

猪肉佬看她一眼，笑啦：“我给你拾花鞋，你嫁我么？”

靓妹啐一口道：“猪肉佬肥腾腾，不嫁！”

猪肉佬失望了，掉转头，走啦。

 

迎面来了个秀才郎，眉清目秀，文质彬彬，靓妹唤他：“秀才大哥，求你帮我拾个花鞋。我在马上，弯不下身哩。”

秀才看她靓丽，微微笑道：“我给你拾绣花鞋，你做我娘子，好么？”

靓妹羞羞答答不回话，脸红红像朵芍药花。她点点头，同意了。

秀才拾起地上的绣花鞋，给靓妹穿上。然后他牵起马，带靓妹回家，娶了她作秀才娘子。

 

结婚第三天，新郎哥新娘子归宁回门。靓妹带了鸡鸭烤羊，带了布帛金银，去拜访二娘。这下子二娘笑得欢，眉开眼笑迎了靓妹进门。又夸靓妹福气好，又赞秀才人品高，好话从朝说到晚，定要留靓妹住娘家。

靓妹看二娘热心热肠，完全相信了她，就让秀才郎先回家，自己在娘家住下。

安安稳稳住了一宿，第二天清晨，疤妹笑盈盈拉她到井边：“井里有条金鱼，好看着哩！”

靓妹探头向水井望，疤妹往她后背一推。“扑通”一声，靓妹落入水井。疤妹怕她不死，又搬起大石，丢下井里。石头落水，井里飞出一只金雀来。

 

靓妹三天不回家，秀才差人来问。二娘说：“她出天花哩，不敢出门让风吹。”

靓妹十天不回家，秀才又差人来问。二娘说：“她发烧哩，不敢让太阳晒着她。”

过了半月不回家，秀才亲自打了一顶轿子，来接娘子。二娘往疤妹脸上打一层厚粉，涂上胭脂，塞入轿子，教轿夫抬回秀才家。

吃过饭，洗过脸，疤妹露出一脸疤。秀才大吃一惊：“你是我的靓妹么？怎么变得这样丑？”

“啊哇哇！我害了天花，脸上长了疤，你就不认我了啊！我死了吧！我死了吧！”

疤妹又是哭泣，又是撒娇。

秀才没办法，只得相信了。

 

可是呢，每日清晨，疤妹起床梳头，就有一只金雀儿飞上窗格子，大声唱：

 

   疤妹害靓妹，

   靓妹一壳泪，

   秀才郎给人蒙鼓里！

 

开始时秀才没在意，时间一长，他生了疑。他站到窗前，对那金雀儿说：“你是靓妹么？你不是我的靓妹你飞去大树林，你是我的靓妹你飞来我手掌心。”

金雀儿一拍翅膀，飞上秀才手掌心。

秀才于是亲手编成个灵巧的鸟笼子，把金雀儿亲亲热热养起来。

 

疤妹心里怀恨，撒起泼来，她抓住金雀儿，奋力撕成两半，扔到后花园。

冬去春来，那丢雀儿的地方，长出一株青竹树，竹树下冒出来一大片竹笋。

秀才吃竹笋，只觉美味无比。疤妹吃竹笋，生出来一嘴恶疮。

疤妹心里怀恨，撒起泼来，她拿个柴刀，死力砍断青竹树，丢到屋檐下。

春去夏来，秀才发现屋檐下有一张青竹床。他把青竹床搬上露台，躺上去纳凉。竹床又舒服，又凉爽。

等秀才起身，疤妹躺上去，竹床长出一身竹刺，刺得她鲜血淋漓。

疤妹心里怀恨，撒起泼来，她抡起大铁锤，狠命砸那竹床。竹床散了架。她拖出门去，扔到垃圾堆。

 

隔壁住着个卖荷包的老婆婆，她看见那个烂竹床，心想：“丢了可惜，做柴蛮好。”

她把烂竹床拖回家，在炉灶前放着。

第二天早上，老婆婆起床煮早饭，却发现早饭已经煮好，热腾腾放在灶头。到了中午，老婆婆回到家，午饭也煮好了，香喷喷放在灶头。到了傍晚，老婆婆回到家，晚饭又煮好了，美滋滋放在灶头。

一天这样，两天这样，三天还是这样。第四天，老婆婆天没亮就起了床，她静静走到厨房，看见灶面前有个金色透明的影子，正在水缸边淘米。

老婆婆从背后抱住影子，问它：“你是谁呀？”

“我是靓妹，原本是隔壁秀才郎的娘子。疤妹害了我的身体，代替了我的地位，但我灵魂还活着。只要拿椰子壳给我做头，筷子给我做骨，洗碗布给我做肚肠，我就能复原。”

老婆婆拿来一个椰子壳，给靓妹做头；拿来一把筷子，给靓妹做骨；拿来一块洗碗布，给靓妹做肚肠。只一瞬间，靓妹活过来，原来是个光鲜靓丽的好姑娘。

老婆婆追问她的身世，靓妹把前因后果一五一十给她讲了。

老婆婆听完说：“不怕，我帮你。”

 

于是靓妹缝了一个荷包，往荷包面绣了一对鸳鸯，教老婆婆到秀才门口叫卖。

“卖荷包！卖荷包！”老婆婆从朝叫到晚。

秀才听得不耐烦，出门来看：“你卖的荷包，有手工好的么？”

老婆婆打开大袋子，教秀才自己挑选。秀才一眼认出靓妹绣的鸳鸯，不由得又惊又喜：“绣这个荷包的人在哪里？她是我娘子。”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她在我屋里。”

秀才拿一条长长的红毯子，铺在地上，接了靓妹回家。

 

疤妹心里怀恨，撒起泼来，她跳着脚，指着靓妹的鼻子尖骂：“你是假冒的！你是假冒的！你这妖怪！”

靓妹不甘示弱：“真金不怕红炉火。咱俩比一比，看谁真，看谁假。”

秀才摆了一地鸡蛋，靓妹踩上去，鸡蛋完好无损；疤妹踩上去，鸡蛋全破了。

秀才架起一座刀梯，靓妹爬上去，半点伤痕没有；疤妹爬上去，全身上下割得皮开肉绽。

秀才烧滚一锅油，靓妹跳进去，清清凉凉洗干净手脚；疤妹跳进去，当场烫死了，骨肉炸得散了架。

靓妹取来一个食盒，骨头放底下，肉放表面，盖好盖子，叫来一个掉光牙齿的老头子，教他拿去送给二娘。

老头子对二娘说：“这是你女肉。”

老头子说话漏风，二娘错听成“鲤鱼肉”，就打开食盒，大口大口吃起来。吃到底下，见着骨头，骨头上还缠着疤妹的银手链和金颈链。

“亲女啊！亲女啊！”二娘失声痛哭，她越哭越伤心，终于哭死了。（完）

 

后记：赵景深在《广州民间故事》序言中写道：“《牛奶娘》和《疤妹和靓妹》，使我非常高兴；原来广州蛇郎不但把“天鹅处女”拉在一起，还与‘灰娘’结了姻缘。也就是说，这两篇故事的任何一篇都是三篇故事的结合体，公式应该是这样的：牛奶娘=灰娘+蛇郎+天鹅处女。”

一路长到今天，我与这个故事支离的碎片相遇过，祖父讲过靓妹与秀才郎的相遇——卖鱼郎腥哼哼，吾嫁！猪肉佬肥腾腾，吾嫁！

在东莞师范念书时，我同学给讲过“鲤鱼肉”的那一段，她大约是桥头镇的吧？桥头话中，“你女肉”与“鲤鱼肉”发音确实十分近似。

多年之后的今天，我终于得见它完整的版本，由此知悉它在广东的流传程度。虽已写《叶限》，写了《变成母牛的妈妈》，写了《蛇郎》，写了《泽玛姬》——我决定不回避相类似的情节，就让它完整呈现，以此纪念它曾经的流传，以及它与我的缘。

 

本故事参考文本：广州民间故事《牛奶娘》  刘万章 采录

               广州民间故事《疤妹与靓妹》  姚传铿 采录

               广州民间故事《花蛇的故事》  叶恭伟 采录

               赵景深《广州民间故事》之《赵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