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故事之210：月亮宝镜

一苇 述

                             

从前有条玛瑙河，河边有座绿森林，森林边有个村庄，村庄有个少年猎人，名叫米拉尕黑。

米拉尕黑，他像天神一样勇武。与黑熊摔跤，他从来不会输。但是米拉尕黑，他不是鲁莽的武夫，他的笑容像玛瑙河一样清明，他微笑像春风一样温柔。

没有人不爱米拉尕黑，人人说他好。米拉尕黑确实样样好，不过最好的，是他的箭法。

 

十六岁那年，一个夜晚，米拉尕黑狩猎归来。他身背弓箭，走到玛瑙河边。突然，一只白色大鸟从水边飞起，越飞越高。米拉尕黑弯弓搭箭，“嗖”一箭，朝白鸟射去。

月光晃了晃他的眼。那支箭没有射中白鸟，直愣愣朝月亮飞去。

“铮！”

月亮给射下来一块碎片。

那块碎片像燃烧的火，飞翔着，划破黑暗，“啪”一声，落入玛瑙河。

米拉尕黑涉水走入水中，捞起月亮碎片。碎片本有参差的棱角，可是，一触到米拉尕黑的手，它变成了一面镜子。

圆满、明亮，像十五的月亮。

米拉尕黑对镜一照——但是，他没能看到他自己。宝镜里，有个美丽姑娘的面影。姑娘眼波流转，她注视着米拉尕黑，微笑若隐若现。

米拉尕黑红了脸。

他不敢久看，赶紧把宝镜收入怀中。

 

米拉尕黑珍藏着宝镜，没人的时候，他悄悄取出来，看着姑娘，轻声呼唤她。可是，姑娘虽然栩栩如生，却只是镜中一个面影。无论米拉尕黑怎么唤，她总不回应。

姑娘们都喜欢米拉尕黑，可是米拉尕黑，他谁都看不上。他总想着宝镜里的姑娘。但是，上哪里找她呢？

米拉尕黑越来越苦闷。他走入绿森林，在溪边，找到隐居的智者：“智者啊，我有一个心结，请你帮我解开它。”

“那你得告诉我，”智者说，“那个结，是如何打成的？”

“两年前，我朝月亮射了一箭，月亮掉下来一块碎片。我涉水捡起，就是这面宝镜。”米拉尕黑取出宝镜，捧到智者面前，“宝镜里有个姑娘，她占领了我的心。”

智者领着米拉尕黑，来到玛瑙河边：“你瞧，月亮正在升起，它在东边。你射中月亮那个霎那，姑娘的面影印在月亮上。如此推想，她在西边。米拉尕黑，你沿着玛瑙河，溯源而上，去寻找她吧！”

 

米拉尕黑背起弓箭，朝西边走去。他从月圆走到月缺，又从月缺走到月圆，他经过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他看到一个姑娘又一个姑娘。

但是，没有一个女子与宝镜里的姑娘相像。

“你好傻啊，米拉尕黑。那只是一个影子，怎么能找得到呢？”所有人都这么说。

米拉尕黑没有停下他的脚步，他沿着河岸，走呀走，走到了玛瑙河的源头。

水源处有棵大玉兰树，树下有块大青石，青石上坐着一位姑娘。她以水为镜，正在梳理秀美的长发。

猎人的眼睛特别敏锐，他一眼便认出她。他内心最最遥远的地方，“嗵嗵嗵嗵……”,擂响了战鼓。

发辫快编好时，姑娘唱了一支歌：

 

泉水为明镜啊，

青石作妆台。

不要涂脂抹粉啊，

不愿插金钗。

海迪娅想戴一朵玉兰花儿，

谁为我采摘？

 

米拉尕黑虽然站得远，海迪娅的歌他可听得清清楚楚。他弯弓搭箭，“嗖”，朝树上射去。不偏不倚，竹箭射中玉兰花蒂，花儿随风飘下，落在海迪娅发辫上。她又惊又喜，抬头朝猎人望去，站起身：“噢，米拉尕黑！”

“你认得我？”

“是的，我认得。两年前，有一夜，我倚在窗前看月亮，突然心胸一紧。我感觉我的心，被一支箭射中。从此我夜夜梦见你，米拉尕黑。”

米拉尕黑坐到海迪娅身边，从怀中取出月亮宝镜：“两年前，我朝月亮射了一箭。月亮掉落下一块碎片，捡拾起来，就变成这面宝镜。我在镜中看到你的面影，我再不能忘记你。海迪娅，月亮已为我俩作媒，我要娶你为妻。”

米拉尕黑跟随海迪娅回家，每走一步，他们就更相爱一点。走到海迪娅家门口，两颗心已完全融合在一起。

米拉尕黑以月亮宝镜作聘礼，向海迪娅母亲请求：“我与海迪娅心心相印，请让她与我结婚。”

母亲祝福了他们：“既然是天配的姻缘，凡人又怎么能阻拦？只是，我们居住的小木屋已经破旧了。你是猎人，就留在此地，为我们打七七四十九天猎吧！等新屋建造好，就是你俩的婚期。”

 

于是，米拉尕黑留在戈斧山脚下，打了七七四十九天猎。他体格健壮，箭法高超，每天都能收获丰盛的猎物，他把老虎、金鹿、山羊和野猪送到造屋师傅家中，七七四十九天过去，造屋师傅为他建成结实的新木屋。

米拉尕黑布置好新房，准备迎娶海迪娅。

可是，大红双喜刚刚贴好，边地战鼓响了，国王发出紧急的征兵令，全国上下，所有年青人都被征入军队，去抵抗入侵的敌人。

米拉尕黑与海迪娅辞行：“海迪娅，我要去打仗了。祝福我吧！”

海迪娅心一慌，月亮宝镜跌落在地，裂成两半。她捡起破碎的宝镜，一半交给米拉尕黑，一半收入怀中：“无论如何，海迪娅总在这里。生也等你，死也等你。”

“你放心，我不会让自己死。宝镜重圆之日，便是我俩的婚期。”

米拉尕黑策马扬鞭，上前线打仗。他沉稳有智谋，十分勇敢。一年后，米拉尕黑射死敌国的将军，敌人溃败。米拉尕黑被任命为先锋。但是战争没有停，敌国王子重组军队，再次入侵。两年后，米拉尕黑射死敌国的王子，敌人溃败。米拉尕黑被任命为主帅。但是战争仍然没有停，敌国国君重组军队，第三次入侵。三年后，米拉尕黑射死了敌国的国君。

战争终于结束了。

 

全国上下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国王论功行赏，他在金宝殿接见米拉尕黑，亲手把黄金浇铸的勋章，挂在他的脖子上：“米拉尕黑，你是国家的英雄，你救了所有的族人。我没有儿子——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王位的继承人。现在，除了我，还有一个人要见你。”

牡丹公主掀起珍珠帘，满斟一杯美酒，走到米拉尕黑面前：“英雄米拉尕黑，我住在深宫，每一天，我倾听前线传来的你的消息。我爱慕你，惦念你。每日每夜，我在佛前为你祈祷。我比任何人都要爱你。我愿意成为你的妻子，永远伴在你身边。”

牡丹公主雍容华丽，深情款款，她实在比牡丹花还要美。

但是，米拉尕黑没有接公主的酒杯。他退后两步，礼貌地拒绝：“尊贵的牡丹公主，我不能接受你的情意。米拉尕黑已经有未婚妻。”

“既然未婚，只需解除婚约，便可得到自由。”国王说，“牡丹公主金枝玉叶，你不可教她失望。”

“米拉尕黑只得一颗心，心中只住得一个人。请牡丹公主另择佳偶。”

牡丹公主非常伤心，她的眼泪滴落酒杯，美酒变得苦涩。

她悄然退入珍珠帘内，不一会儿，深宫传出啼哭的声音。

国王十分生气。他大手一挥：“来人啊！”

当即冲上来一群武士。

“把他捆绑起来，关入黑牢——直到他回心转意为止。”

米拉尕黑被关入漆黑的牢房。每天清晨，每日黄昏，送饭的人总问他：“米拉尕黑，牡丹公主仍在等你。你回心转意了吗？”

然而，米拉尕黑总回答：“不，请公主不要等。我已经有心上人。”

 

漆黑的夜，夜深人静。米拉尕黑用他的七星佩刀，朝地底下挖掘。他挖了九九八十一天，挖出一条秘密地道。地道出口在王宫外，有片小树林。他的流星宝马正放养在那里。

夜幕初临，米拉尕黑钻出地道，他吹响骨哨，流星宝马来到他面前。

米拉尕黑翻身上马，流星马快如流星，朝玛瑙河跑去。

他起程时，月亮刚从东方升起。等他去到海迪娅窗前，明月已向西方沉落。

海迪娅坐在窗前，她头戴金钗玉凤，身穿大红鸳鸯锦袍，正在待嫁。然而她双目迷蒙，注视西天的落月，仿佛等待天启。

米拉尕黑下了马，走到窗前：“海迪娅，我回来了。”

“你是谁？”

米拉尕黑一阵心慌：“我是米拉尕黑。海迪娅，我是你的末婚夫米拉尕黑。”

“胡说什么？我未婚夫是富翁金满山。待会儿太阳升起，迎亲队就要来接我。”

米拉尕黑大吃一惊。

海迪娅完全把他忘记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自从米拉尕黑上前线打仗，富翁金满山动了歪心思。虽然他家已经有老婆，但他想娶海迪娅。他请巧嘴的媒婆说亲：“边城打仗，十有九死。海迪娅大好年华，干嘛要等一个死人？富翁金满意山金银满屋，牛羊遍地，你嫁与他，可享一世荣华。”

海迪娅说：“我已有婚约。海迪娅与米拉尕黑同生同死。你请回。”

媒婆说不动，金满山亲自来说。他一遍遍往海迪娅家里跑。海迪娅越不理会，他就越想得到她。他走入黑森林，找到黑手黑脚的黑巫婆：“我想得到海迪娅，你给我一个法子。”

黑巫婆收下金满山一盆黄金，摇身一变，化作一个卖茶的婆子。她带着上好的茶叶，来到海迪娅家。黑巫婆给海迪娅妈妈煮了一碗贪婪茶，请她喝下。又给海迪娅煮了一碗迷魂汤，骗她喝了。

母亲喝了贪婪茶，慢慢变得贪婪。她收下金满山的羊群与马群，又收下一担金银，答应把女儿嫁给他。

海迪娅喝了迷魂汤，变得糊里糊涂。她内心一片空白，完全忘记了米拉尕黑，只任凭母亲摆布。

 

那一刻，米拉尕黑站在海迪娅窗外，两人近在咫尺，然而她已不认识他。眼看太阳即将升起，迎亲队就要到来。米拉尕黑从怀中取出半边宝镜：“海迪娅，你认得它吗？”

“哦，我认得——这是月亮宝镜，我也有。”

两块破碎的宝镜合在一起，裂痕自动修复。镜面散发出柔和皎洁的宝光，就像从来不曾破裂。

“海迪娅，你跟我来。”

米拉尕黑把海迪娅抱出窗外，两人骑上流星马，去到玛瑙河的源头。大玉兰树正在开花，花香弥漫在黎明前的空气中，清润，又甜美。

海迪娅跑向熟悉的大青石，她坐下，在清泉中照她自己。

看着自己，她皱了眉。她伸手拔下头上的玉凤金钗，扔入泉水中。首饰静静沉入水底。海迪娅打散长发，就着泉水，重新梳头，编扎素净的长辫子：

 

泉水为明镜啊，

青石作妆台。

不要涂脂抹粉啊，

不愿插金钗。

海迪娅想戴一朵玉兰花儿，

谁为我采摘？

 

米拉尕黑一箭射出，“嗖”一声，一朵玉兰花在风中落下，不偏不倚，正正好落在海迪娅发辫上。

“你是我的心上人海迪娅，我是你的梦中人米拉尕黑。”米拉尕黑走到海迪娅身旁，坐下，“海迪娅，你想起来了吗？”

海迪娅目光变得明亮：“我想起来了，你是米拉尕黑，我梦见过你。”

“我曾弯弓射月亮，月亮上落下一块碎片，捡拾起便成为宝镜。宝镜里有你的面影，海娅迪，你深深印在我心里。我沿着玛瑙河，溯源而上追寻你。就在这块大青石下，我为你射下玉兰花。海迪娅，你想起来了吗？”

微笑浮上海迪娅的脸庞：“我想起来了，那天你与我相见，就像今天一样。”

“我花了七七四十九天，在戈斧山猎虎、猎鹿、猎野猪与山羊，请造屋师傅建好我俩的新房。海迪娅，你可记得？”

海迪娅眼里闪烁泪花：“我记得，新房刚造好，你去了打仗。整整三年，你没有回家。”

米拉尕黑把海迪娅搂入怀中：“我已回来。海迪娅，再没有什么能把我俩分开。”

等他们回到他们的屋子，太阳冉冉升起，迎亲队来了。

米拉尕黑走出门口：“海迪娅是我妻子。金财主，你请回。”

夫妻俩把所有牛羊、所有金银、所有玉帛，全归还金满山。

他们勤劳俭朴，快快活活过日子。

 

一直到国王的暮年，他召米拉尕黑入宫。牡丹公主早已另嫁他人。虽然国王仍然不高兴，但他没有忘记米拉尕黑的功绩。国王把王位传给了他。

米拉尕黑当上了国王，他贤明地治国。现在的东乡族，就是他们的后人。（完）

 

后记：终于，我笨拙地、滞重地，把这个故事写了出来。我想我不会忘记初听到它的情景，那一刻，我的心，一下子被月亮宝镜抓住。这两周，我阅读能找到的它的文本，想起初民的古歌——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源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英雄米拉尕黑，他是月亮的宠儿，也是河流的宠儿。天地万物皆来相助，他最终得到了他的伊人，也让伊人得到他。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人世间，我所能想到的，最圆满的幸福。 

 

本故事参考文本：甘肃东乡族民间故事《月光宝镜》

                东乡族叙事长诗《米拉尕黑和海迪娅》

                东乡民间故事《米拉尕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