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个人有这么一种看法,今天中国的翻译工作者,在工作过程中,单把一本外国书或一篇外国的文章译为中文,不过是尽了一方面的责任,他还有一个任务,就是充实和丰富中国语文的任务。这就是说,有些外国字眼,外国句法(文法)是中国语文里素来没有的,也找不到中国语文里相等相近的类似物,或者代替物。在这个时候,译者就要负起翻译中创作的任务了。他必须自己创造出一种字眼一种句法来表达那个外国的字眼和句法,而且是非创造不可的,是千呼万唤也找不到其他的表达方法的,他所创造出来的这个字眼或句法,不但把原文的内容和形式充分完全地表达出来,而且读者看到这种字句,一方面觉得新颖可喜,像交结一个新朋友那样地觉得新,一方面又觉得一见如故,了解这个新字句的全部的字面上和内含的意义。
这样做,做得好,便是在充实和丰富中国语言的概念(新字眼)和表现新概念的新方式(新句法)上尽了最大的努力,做了最大的贡献。即使在一万句译文中有三两句如此,也算可喜的收获。尤其外国文中的长句子或千锤百炼的短句子,它用连接词或关系代名词把意义表现得恰好,不能再好,而我们在译文中也要万无一漏地表现得恰好,不能再好,那就非赖绞脑汁的创作程序不可了。大家都知道,这样的外国文字,如英文的that, which, who, 法文的que, qui, quel,往往是给翻译的人困难最多的地方。
翻译中的创造,并不是随时随地创造,也不是任意创造,要在非创造不可的时候创造。有的译者,因为中文程度不够,外文程度又差(我自己便是这样的),遇到困难之处,由于所知有限,不能在中文里找到可以找到的表现法,由于参考书缺乏,不能对原文有更进一步的了解,此时,以为创造的机会来到,信笔一创,便造孽匪浅了。
外国的句法,虽然不是中文里全部有的,然而“难以表达”的程度是随译者的中文程度成反比的;在某甲是难以表达的句子,在中文程度较好的某乙,便是不难表达的句子了。例如《死魂灵》里的一些句子,在一般的人翻译起来,可能感到难以表达,而我看了鲁迅的译文,就仿佛交朋友一样,虽然觉得新,但却不陌生,甚至似曾相识,这原因就是鲁迅的中文修养好,知道的多,方法多,别人在中文里找不到的东西,鲁迅找得到,别人有十样找不到,创造十句,鲁迅只有一样找不到,创造一句,而这一句远比十句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