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作者在获得国际安徒生奖时的获奖词,摘选自《长满书的大树》)
许多年以前我写过一篇小说叫《黑划子》。这三个字很有挑动性,你们记得,这是艾哈伯船长说过的一个词儿。他驾着“佩阔德”号捕鲸船,穿过太平洋去捕杀他的死敌恶魔白鲸莫比·迪克。(这一段和下面的几段,讲的是美国作家麦尔维尔的小说《白鲸》的情节。)
“黑划子”这三个字会让你们记起,是船上木工为自己觉得大限已到的奎奎格做的一口棺材。棺材是用船上的木头做的,就放在甲板上。奎奎格进去舒舒服服躺下等死。几天以后,奎奎格感到自己应该当南海某公主的儿子,就决定不死了。于是他跨出棺材,笑着重返生活。
从此这只名为“黑划子”的棺材就给扔到一边去,没人想得起来了。直到有一天,“佩阔德”号包围了白鲸时,奎奎格才又想起它来。
黑划子又被拖上甲板,木匠开始把它打成救生桶了。这木匠曾用鲸鱼骨为船长做了一条漂亮的假腿.他肯定也能把奎奎格的棺材改成一只漂亮的救生桶的。他用沥青堵好漏缝,用三十根绳子把它兜起来,绳头系成一个疙瘩,然后小心地把它挂在船尾。
最终他们两败俱亡,“佩阔德”号沉了,只有一个水手没死,其余的全淹死了。从黑水的漩涡中冲出那只救生桶,直漂到以实玛利身边,以实玛利就紧抱着它生还了,从而向世人讲述了艾哈伯船长和白鲸的故事。
我孩量时就爱读麦尔维尔这部《白鲸》,初读就喜欢上了这个关于一个奇特的船长、水手和他们冒险命运的故事。长成了青年时我还爱读它,除了上面的原因外,又有了别的原因,其中之一就是它给了我洞察人心的眼光。成年以后又读《白鲸》,除去这两种体会之外,我第一次看出了麦尔维尔这部杰作的本质——它是一鄙有血有肉的象征和神话。这是皮格马利翁和戈拉西娅神话传统中的神话,是身负重石的西西弗斯②的神话,是坦塔罗斯③的神话,是背负灾星的情人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④的神话。这样的神话形象地表现了人对神秘、交织着恶魔与欣喜的生命产生的恐惧,表现了人最热切的愿望和最隐秘的欲望。
多年来重读这本书,反思这本书,每读一次都产生了新鲜感受和新的认识,我想这就是一本书的伟大的标志吧。于是我因受其感动而决定写一篇故事,讲讲艾哈伯的黑划子。
构思这个小说时,我深信这黑划子是不朽的。它生长在我的心中,也会生长在别人心中。它把以实玛利送到了安全的地方,但它并未完成自己的既定使命。它现在在哪儿?在哪个海岸或哪片海域上我能再寻到它?
我想像出加利福尼亚的巴加,让它漂到那里的马格达里那海湾,仍旧拖着三十条水手的升降线,并且每一根线的结尾处都打着一个绳结,那是艾哈伯的木匠留下的。
我的故事情节是传统的,但充满了悬念,我希望这悬念足以吸引小读者,甚至能让青年读者去感受它试图说些什么。
我要说的既简单又富有多个层次,这就是:大作家所写的故事自有其自身的生命力。它们岁岁月月世世代代活着。它们像山一样坚实,比作者的出生地更长久地传世。我们知道萨福(萨福,古希腊女抒情诗人。)的颂诗,可她的出生地埋在泥土中了,谁也不知道在哪儿。
汉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是个伟大的作家。他为一艘船——最好说一只方舟更为有活力些——装满了财富,比东西印度群岛的财富都多。他的方舟绕世界转了许多遭了,还会再转下去。我至少作为一个幻影般的水手随他的船航行了一次,这是一项荣誉,我深深珍视它,永远珍视它。
①皮格马利翁,希腊神话中塞浦路斯国王,他完成了一个少女雕像并爱上了她。随之,爱神阿美洛狄蒂赋予这雕像以生命。
②希腊神话中的
③希腊神话中宙斯之子,因泄露天机被罚永世站在头顶上有果树的水中,水深至下颏。每当口渴时水退喝不成,腹饥时树枝升高吃不成。
④俄耳浦斯是诗人音乐家,下地狱去救自己的妻子欧律狄刻出来,因违反禁令在未出地狱时回头看了妻子一眼而永远无法救出妻子。